非常意外且非常高興地在《南方都市報》上看到秦暉教授就“貧民區(qū)”問題對我的點名商榷，也很樂意在這一問題上與秦教授進一步交換意見。

　　從文章中可以看出，秦教授并不因自己是著名學者而稍存怠慢，對我的觀點進行了很認真的辨析和討論。和秦教授所猜測的不同，事實上我本人在寫前一篇文章前，也曾特意認真且反復地研究過秦教授的演講稿。

　　正如秦教授所言，在一個原則性的大方向上，我們并無歧見，這個原則性的大方向，就是必須在現(xiàn)代城市里給予貧民、尤其是來自農(nóng)村的貧民以“自由”———包括定居、受教育和基本醫(yī)療等權利，并且一致認為，政府不應在這一方面無所作為。

　　但在具體的做法上，我想我和秦教授的看法是有所區(qū)別的。秦教授痛心于廣大農(nóng)民工居無定所，痛心于年復一年的候鳥現(xiàn)象、被不斷拆遷的“城中村”和民工子弟小學，認為國家有義務解決這些問題，這點我完全贊成；但他提出的方案是由國家出資、出政策建立“貧民區(qū)”，讓這些在城市被驅(qū)趕、被拆遷的“非法設施”在特定的區(qū)域內(nèi)合法，對于這一點，我是不敢茍同的。

　　秦教授在商榷中提到索維托現(xiàn)象，認為索維托的出現(xiàn)，對于“暫住證”制度而言是一個進步，我想他應該是有所誤解了，事實上被稱作暫住證的“黑人勞工證”制度在南非，是和白人種族隔離制度相始終的，索維托的出現(xiàn)，并未改變黑人必須持勞工證出入白人控制的廠區(qū)上下班的現(xiàn)實，其性質(zhì)和西斯凱、博普塔茨瓦納等“班圖斯坦”黑人家園并無差別。索維托始建于1930年，而21年后的1951年，南非政府還通過了規(guī)定政府有權任意拆除黑人住房的《防止非法定居法》，24年后的1954年，通過了禁止黑人在“白人城市”定居的《班圖人城市居住法》，44年后的1974年，還通過了對黑人在“白人城市”醫(yī)療、教育、就職甚至宗教方面的限制性法規(guī)。由此應不難看出，索維托的出現(xiàn)，在歷史上并未如秦教授所言，緩解了南非種族隔離的現(xiàn)象，或者毋寧說，它的出現(xiàn)甚至反倒讓這種族群隔離更方便、更制度化。在中國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，許多城市里曾出現(xiàn)過“下放戶村”，從形式上看，這和秦教授所言的“城中村”有一定相似處，其居住者同樣是亦城亦鄉(xiāng)的邊緣人，但這種“下放戶村”并未讓下放戶們享受到“自由和尊嚴”，而是讓他們感到一種局促和自卑，這種現(xiàn)象的最后消失，被公認為社會的一大進步，那么，21世紀的今天，難道我們還有必要用這種“半平等”去取代不平等，用五十步取代百步么？

　　當然，“貧民區(qū)”在城市的出現(xiàn)，至少讓農(nóng)民工不至于露宿街頭，不至于子女失學，從這點上看，應該是一個進步，但這樣的進步顯然是不夠的。打個比方，契約奴制度自然比奴隸制進步無數(shù)倍，但倘在21世紀的今天，自由、平等已成為普世價值，“五十步”的契約奴制度取代“一百步”的奴隸制，就不能再稱之為進步。同樣，在人與人之間平等的居住、遷徙、受教育、醫(yī)療和社會保險權利被普遍認同，在國家和政府自身也承認城鄉(xiāng)差別之不合理、并許諾努力、盡快解決這個不合理之際，用“貧民區(qū)”這種五十步的“半平等”，來取代現(xiàn)有的一百步的不平等，就顯然未必是值得稱許的好辦法，正如我第一篇文章所言，這樣做的結果，很可能使這種城鄉(xiāng)差別以另一種變體合法、長期地延續(xù)維系，使這種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在事實上制度化、規(guī)范化。

　　不僅如此，如果說由于黑人和白人膚色的不同，在索維托和約翰內(nèi)斯堡間還客觀存在著無需“暫住證”的技術條件，那么在“貧民區(qū)”和中國城市之間，將以何種技術手段對“貧民區(qū)人”和“城里人”加以區(qū)別，以分配那些分屬兩大群體的福利和資源？如果有這樣的技術手段，不論名稱如何，不都是變相的“暫住證”？如果沒有，那么豈不和我所主張的、通過努力徹底拆除城鄉(xiāng)壁壘志同道合？

　　事實上，中國城市現(xiàn)有的教育、醫(yī)療和其它社會資源，并非到了不足以延伸并惠及民工的地步，至少比“民工子弟小學”之類要好得多。之所以未起應有的作用，是制度、觀念等多方面制約所造成的，所謂“是不為也，非不能也”。退一萬步講，即使這些資源不足以滿足上述需要，那恰說明行政力應向這方面傾斜，以滿足社會之急需，消除社會之隱患，而不是如秦教授所言，用政府資源另建一套專屬于進城農(nóng)民的、“貧民區(qū)”的社會保障體系。

　　不揣冒昧寫下這些文字，并非對秦教授的不恭，而是竊以為，在21世紀的今天，在政府已認識到消除城鄉(xiāng)差別重要性的當代，我們不應滿足于用“五十步”取代“百步”的“公平性改良”，而應把追求真正的社會公平，當作努力爭取的終極目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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